江油一中：一所县级中学的突围 [202212]

  注重细节，务实，这是江油一中老师和行政干部对王国金的一致评价。

  王国金，1968年出生于江油小溪坝镇的农村，1986年考上绵阳师专，从乡镇中学语文老师起步，历任雁门中学、小溪坝中学、永胜中学、明镜中学、青莲职中、太白中学校领导。2017年夏到2022年秋，他担任江油一中书记、校长，最近换届后任书记。

  丰富的教育经历，让王国金形成这样一个观点：办教育，必须尊重常识，尊重教育规律。

  “一句话，就是守正！”王国金说， “教育是有规律的，你不能去瞎折腾、乱改革。不是说我当校长了就非得要搞一套新东西，将之前的弱化或推倒，那要不得。首先要继承人家好的东西，再广泛讨论，慎重地加以创新。”

  2017年履新后，王国金面对的江油一中，在前两任校长缑扬木（任期1999年—2006年）和勾红蔚（任期2007年—2017年）的带领下，成功创了省重点，教育教学和社会美誉度不断攀升。以清北生指标来说，从九十年代末开始，除了少数年份，每年都有几个清北生，学校的文科，还考过全省的最高分。此外，重本和本科率稳定，以女足为代表的艺术和体育生，出路也越走越好。

  基本盘看起来不错，但仍然暗藏挑战。王国金首先面临的是生源结构问题。一个对比，就能看出多年来江油一中是如何夹缝求生的。

  绵阳市下辖5县2区1市，共有高中29所，江油就有4所。始创于1914年的江油一中，历史最为悠久。绵阳中考录取线分五个批次、九个阶段，江油一中居第四批次、第八阶段，按录取线排位，居第18位。比第一批次的录取线，低了整整上百分！

  如此局面，江油的优质生源和优秀教师外流，自然无法避免。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，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初，江油一中、江油中学争创“省重”“国重”，就是为了 “把江油的娃娃留住”。

  而在王国金看来，光留得住，其实还不够：“为我们江油的子孙们搭好桥铺好路，是一中的使命，更关乎江油高中的尊严。”

  珠玉在前，王国金治校时很谨慎，跟其他校领导和年级管理层、优秀教师商讨后，才会改革。

  比如2019年秋，学校将特长生（艺体生）单独建班。师资方面，由体育老师担任班主任，对文化课老师降低考评要求。如此，便扭转了以往特长生分散在各班时训练耽误文化课进度、影响全班考核等情况。今年高考，该班五十多个学生取得双上线的好成绩，有几个免试录取，本硕连读。

  公平，是王国金治校的宗旨之一。过去五年，他打破“大锅饭”状态，将一线教师和服务岗位、教辅岗位的待遇做了明显区分，理由是，教学是学校的中心工作，教学质量是办学永恒的追求。如此，避免了一些临退休老师提前“躺平”（转岗）的现象，还出现主动提出返聘的情况。

  考核上，王国金注重奖优罚劣，以结果为导向。评优评职评先，不讲关系，拿数据说话。优秀的老师该有的经济待遇、政治待遇等，全都兑现。

  在学校管理上，王国金看重几大关系：一是大和小，大是前期规划，小是细节；二是抓两头（谋划和结果），盯中间（过程）；三是粗和细，规划时要粗略，忌琐细，给年级管理或部门管理充分的自主权。

  在副校长、物理老师杨永平看来，王校长扁平化式的管理很有效果，在干部任用上，知人善任，舍得放权，把最合适的人放在最适合的位置，只要能达到两个字——质量。

  以分层分类教学为例，有一年，杨永平找了三位清北博士，以远程教学的方式，每周给“尖子生”上课，老师们都去听，其他学生自愿。效果不错，遂坚持至今。

  党委副书记、副校长赵光荣也是物理老师、优秀班主任，长期教两个以上的班。2004年到2021年，他教出8个清北生，近百位学生考入C9、985学校。“哪个老师教哪个层次的班，校长不会干预，由老师们商量。”赵光荣说。

  近五年，江油一中创新了许多特色、亮点，比如提升试卷命制能力并预估难度系数、抓好踩线生、做好高三培优工作、一对一学科帮扶、改革作业、展评优秀答卷、成立名师工作室……

  五年来，江油一中重本上线稳定保持在四五百人，重本率接近50%，清北生9人，本科率达80%，特长生稳中向好，连续五年获得绵阳市教育质量综合评价特等奖，居绵阳二类学校首位。

  作为县级高中，江油一中无法自主招聘教师，因此，青年教师分派到校后，怎样培养，就极其重要。

  “教学水平和师生沟通技巧，是我们培养新教师的重中之重。”上一届分管教学和教务的副校长、英语名师工作室负责人薛梅说。

  以带徒弟为例，排课时，薛梅的课排在徒弟前面，徒弟听完她的课再上课。薛梅还会去旁听，看备课和上课是否脱节，有不足就指出，有优点就鼓励。

  带徒弟，她有几点要求：一、徒弟要吸纳师傅优秀的地方；二、徒弟不能依葫芦画瓢，要保持自己的教学个性，师傅也可从徒弟身上学到长处；三、要有自觉成才意识，多观摩其他优秀教师的课堂，多钻研学科，高考后自觉做高考题……

  教龄34年的薛梅认为，优秀教师通常具备两个特征，除了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把深奥的知识讲给学生外，还要发自真心的爱学生。

  “我现在看学生，个个都可爱。不是说你分数好你才是好学生，我看变化，只要有进步就算优秀学生。很多老师就是对成绩好的学生爱得不得了。其实最需要关爱的，往往是那些后进生，只要你关爱他，他一辈子都记得你。老师的态度威力巨大，只要老师觉得一个学生优秀，他一定会朝着优秀迈进。如果一直说某个学生不行，学生可能真就不行了。”

  作为六零后，薛梅追忆自己的读书年代，那时老师们对学生要求不太高，学生就比较开心。近些年青少年心理问题增多，她觉得语言攻击是原因之一。

  教育要有效果，学生必须“亲其师”，这涉及教师与学生的沟通问题。薛梅注意到，新教师入职后，教学压力大，学生考差了，或班级绩效不好，有的就会着急，会吼学生，“哎你怎么学的哦！”“你从哪个学校考来的？英语这么差！”……

  “老师一句话没说对，有可能就导致学生一辈子讨厌这个学科，记恨这个老师。学生讨厌老师，哪有学得好的？优秀老师不会伤害学生自尊。学生考差了，正是考验老师智慧和教学水平之际。”薛梅打比方说，“你这次没考出真实水平，老师我有大部分责任，当然你肯定也有责任，咱们一起来研究一下问题出在哪，老师给你补一补……”

  十几年前，薛梅班上有个男生父母离异，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，初中时就开始逃课。有一次，薛梅发现他没来上学，谎称生病在家，她讲了很多，却收效甚微。薛梅于是把男生的爷爷奶奶请到学校，当面问男生，这一辈子想怎么活，是改变态度用心读书，还是出去工作……男生说想出去挣钱，薛梅说了句：如果你想回来读书，薛老师随时欢迎你。

  男生去饭馆打工，不到两个月就返校了。这次回来，他给薛梅说要好好读书。

  但是，他的网瘾还是没戒断。有一晚，薛梅接到宿管电话，原来是他把床单拧成绳，半夜想从三楼爬下来翻墙出去上网，结果绳断了。男生在医院躺了一周，薛梅去探望，并让保姆送了一周饭。

  内疚和感动之下，男生的态度终于扭转。薛梅很开心。看到他很瘦弱，还每月给予他一些资助。两年后，该生考上了四川师范大学。

  作为英语名师工作室负责人，薛梅肩上还有大责任，不仅要牵头把江油一中的英语搞好，还要跟其他学校的英语同仁强化交流，让江油高中的英语都能提升。

  每个月，她都要带队到兄弟学校交流，听课评课，研究教学困惑等。几所学校优秀的英语老师集中起来，各自分享经验，相互吸收优点。

 “开放办学很重要，如果大家只是闭门造车的话，只会让学校的路越走越窄。集思广益，才能让学校越来越强大，最终受益的是学生。”薛梅这样说。 

   2022年2月6日，中国女足以3∶2力克韩国，勇夺亚洲杯冠军。上一次夺冠，还是16年前。

  此次夺冠，江油一中2016级学生张琳艳创造点球、头球破门、绝杀球助攻，堪称头号功臣……

   16年前，当江油一中决定打造女足特色，组建女足队时，只有刘海涛、文荣两名“草根教练”。

  “刚起步时，招人很难，组队时只有4名队员。当年为了招一个好苗子，我们要多次跑几十公里，去学生屋头劝家长。” 文荣老师回忆。

   对此，刘海涛老师补充，最大的困难在于观念，社会和家长对足球认识不够，觉得读书考大学才是“正路”。有个孩子，刘海涛去她家里不下三次，当时没有车，他借车、找熟人当司机，来回一个多小时，但家长工作就是做不下来。

   “不少小孩很喜欢足球，水平也不错，有潜力，练了三四年，突然就不来了，因为家长不同意。像这样的苗子流失，我们是最伤心的。”

    万佳瑶，就属于险些流失的足球人才。她从花园小学毕业后，考取了江油实验学校。当时，她的父母意见分歧，父亲支持她去华丰初中继续踢球，母亲觉得该去实验学校读书考大学。最后，万佳瑶去了华丰初中，初三时入选四川女足少年队，高中就读江油一中，目前是四川女足队长，并入选国家队。

   前不久的东亚杯，张琳艳、万佳瑶首发登场。一所县级高中输送两名国家队员同时出战，有网友说：在全国，稀罕！

   踢足球要从娃娃抓起。在江油教体局的支持下，江油一中把华丰初中和当地小学（最初只有花园小学，2012年增加为6所）设为布点校，建立了小、初、高“一条龙”升学通道，实施“一体化”训练，学训矛盾得以解决。目前，各年龄段正式在训运动员达到200余人。

   生源之外，还有许多困难：经费不足，训练服一届穿完，下一届接着穿；老师们训练一下午，补贴从无涨到10元、20元；学校足球场只有正规场地的三分之一，只好练短传配合；没有守门员教练，到处物色，得知距江油城区50公里的厚坝初中体育老师何飞大学时曾担任过守门员，便邀请对方加入；以前没有标准的比赛场地，大型比赛时，孩子们有些不适，学校就在赛前到大城市临时租个标准球场，让孩子们感受真正的比赛……

   目前，江油校园女足共有10名教练，分布在花园小学、华丰初中、江油一中。

   他们的艰辛付出，造就了江油女足的人才辈出。

   像周虎老师，家住绵阳，常驻江油训练学生，经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。还有何功梁，中师毕业，本是一名乡村小学数学老师，2006年他带队到江油参赛，文荣找到他，要选几个田径好的孩子参加女足。因为没有接触过足球，孩子们都不愿意。文荣就送了10个足球过去……

   2011年，何功梁被调到花园小学改教足球，成为江油女足青训教练。他带队参加四川省“萌芽杯”比赛，全队56个进球，有个瘦弱的队员独进48个球——她就是张琳艳。

   在分析江油女足缘何崛起时，刘海涛认为，体教融合是关键。筹备之初，目的性就很明确，先打造出特色，就容易吸引更多好苗子。

   “过去几十年，我们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，认为搞体育的都是差生，这种偏见很伤学生。”

 因此，刘海涛特别重视队员的文化学习。外出比赛训练时，他要求学生必须带上书本和学习资料，晚上闲暇时段坚持晚自习。

  “不能把小孩当成运动员，我经常对她们说，你们是学生运动员，不是运动员学生。”

   2010届有个队员，刘海涛从初一开始训练。初三时该队员的父母离婚，到高中后变得非常“叛逆”，刘海涛数次从网吧把她找回来。但这个孩子踢球非常有天赋，刘海涛用尽手段教育，后来孩子慢慢懂事了，成为高水平运动员，被重庆某大学录取。

   “我从来没有对她失望过，我一直认为她肯定会变好的。像这种学生，有好几个。”刘海涛告诉记者。

   十六年艰辛，江油一中女足先后夺得全国冠军1次、季军1次，四川省冠军16次，亚军、季军30余次，夺得省运会冠军1次、亚军2次、季军1次，培养出国家一级、二级运动员300多名，国家级队员3人（女足国家队2人、女子冰球队1人），36名高水平运动员高考免试被知名大学录取。张琳艳、万佳瑶入选国家成年队，王粒橙、缑丽君、罗海嘉入选国家少年队……今年U17世界杯，江油一中现役队员王粒橙披挂国家队战袍首秀世界赛场，江油一中，再次惊艳！

   在江油一中女足队的辐射引领下，江油创建了20所全国校园足球特色幼儿园，后期还准备跟大学签订协议，建立“幼、小、初、高、大”5级培养模式，给热爱足球的孩子们铺设好发展之路。

   2022年10月24日，国家体育总局、教育部、财政部、中国足协四部门联合发布《中国女子足球改革发展方案（2022—2035年）》，其中指出：

   “深化校园女子足球教学改革……推广上海普陀、四川江油、海南琼中女足发展模式……”

   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，是孟子的人生三乐事之一。对江油一中老师来说，经常在电视上看到昔日学子，是一大乐，而学生们看到学长学姐，也会感到振奋。

   上一届分管德育的副校长、历史老师欧文弟，给记者盘点了近年的杰出学生。

    2005级的王言，中国传媒大学本科毕业后进入央视，主持央视《朝闻天下》《新闻直播间》等栏目及大型直播；2007级的郑兴琦，考入四川音乐学院，2013年全球华人新秀歌唱大赛冠军，2014年“中国梦之声”第二季总冠军，2016年登上央视春晚；2009级的白举纲，考入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学院，2013年湖南卫视《快乐男声》全国总决赛季军，后进入演艺圈；体育方面则更多：万佳瑶、张琳艳、牟春俊……

   “学生们在电视和网上看到这些榜样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？”

   这些优秀学生的涌现，与江油一中丰富的德育活动，以及较为轻松的学习节奏，有很大关系。

   “高中阶段，不应该压榨学生、天天刷题，要给予他们时间、空间和自由。我觉得，德育活动对学生不是一种耽误，而是促进。活动育人，活动有助于学生学会自我管理、自我提升、锻炼综合能力，对学生终身成长是极其重要的。”

   还有，在欧文弟看来，农村孩子有一定局限，普遍缺少才艺，自信心不足，表达力不强，而这，也是江油一中坚持开展德育活动的深层考虑。

   在教学中，欧文弟并不仅仅瞄准做题和考试，他的课堂更宽广，比如他讲述自己的游历足迹，鼓励学生有机会多去一些历史文化名城游玩，访名山大川，并推荐优质的学科书籍和历史剧……

   “如何培养历史学科素养，我觉得要将教学和生活联系起来。历史课堂的生活气息浓一些，学生就会热爱这个学科，从而生发历史情怀，家国情怀。”

   虽是高中老师，但欧文弟很在乎学生升入大学后的发展。他看到有些学生进入大学后就“躺平”了，把时间都用在打游戏、谈恋爱或做兼职上。因此在高考前，他告诫学生进入大学后不能荒废、虚度，而是要广泛涉猎、游历，养成自我学习的习惯和能力，为进入社会做好准备。

   “‘修炼内涵，打造精品’，是江油一中对老师们的要求，也是江油一中的办学精神。而练好内功，变得有内涵，是每个人活在世上都要面对的终身课题。”欧文弟最后说道。E